Won Yip,1969年7月生于荷兰北布拉班特省(Noord-Brabant)蒂尔堡(Tilburg),父亲浙江青田人,母亲上海人。19岁那年,Won开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家咖啡馆,现已成为享誉荷兰全国的餐饮大亨和投资家。他每年都在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组织庆祝中国新年活动,一部以他为主角的纪录片吸引了百万次观看,他以自己中国人的身份为豪。他大概是荷兰主流社会中,知名度最高、影响最大、最为成功的华人。2023年8月,笔者在Won位于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上的Majestic咖啡馆采访了他。
“努力工作在中国人的DNA里”
Won一家的故事实际上是荷兰版的美国梦:一无所有,努力工作,终有所成,乐善好施。1961年,Won的父亲叶秀明(Sau Ming Yip)和母亲叶陈佩菁(Pui Ching Yip-Chan)从中国经古巴坐船辗转来到荷兰,从鹿特丹登陆,落户北布拉班特省,最终定居在泽兰省(Zeeland)的弗利辛恩(Vlissingen)。他们先是开了一家名为“颐园酒楼”(China Garden)的中餐馆,1977年又开了一家“新颐园酒楼”(Nieuw China Garden),生意兴隆。
Won和哥哥Long、姐姐Anine及弟弟Johnny四人很早便是父母的帮手。大约七、八岁时,Won就已每天在父母的餐馆里洗碗,剥大蒜和洋葱,清洗胡萝卜,熨桌布,摆放桌椅。“母亲节、圣诞节、复活节——那些日子根本就不存在,那是给其他人的,他们会来我们这里吃饭。”Won回忆说,“我的童年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:工作。”
Won曾在弗利辛恩的威廉-亚历山大王子学校就读中学。“那是我比父母更了解自己的阶段。我的母亲是城市人,来自上海,父亲是农民。母亲认为我应该接受更多教育,父亲认为生活在这里已经给了我比中国农村的农民更多的视野。我看到三十岁后的父亲来到荷兰,没有受过教育,仍住在独立别墅里。我设想了未来,并认为我不需要接受任何教育。”Won回忆说。他的未来目标是赚钱,通过努力工作。
由于“学校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东西”,16岁时,Won辍学,离家,他必须养活自己,为此做过各种工作:在弗利辛恩的鱼类拍卖会上对鱼进行称重和分类;在迪斯科舞厅收拾杯子,担任停车服务员。他用眼看,用耳听,用心记,逐年成长。
19岁时,Won用自己的积蓄和从母亲那里借来的小额贷款,购买了胡斯(Goes)集市上的一家咖啡馆Café Pubbles。“我想进入酒店业,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。我不会做饭,但我会倒酒水。”他回忆说。周围对他充满了怀疑:“那个19岁的男孩,中国人的儿子,要经营那家时尚咖啡馆?”
咖啡馆取得了成功。然而,Won的目标不只是停留在胡斯这座偏远安静的小镇。镇上餐饮老板们“年龄是我的两倍,由于喝了太多啤酒,他们的肚子是我的三倍大。我不想这样,我必须离开这里。”两年后的1990年,他购买了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上的Café Zwart咖啡馆。那时,他从未去过首都,仅仅从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,位于黄金地段,“这里都不赚钱,哪里能赚钱?”
Café Zwart咖啡馆内部
经过多年发展,Won已成为阿姆斯特丹最大餐饮老板之一,水坝广场及其周边几乎所有咖啡馆都在他的名下。他(共同)拥有九家餐饮企业,包括是全球连锁餐厅Sushi Samba的共同所有者,该餐厅在伦敦、拉斯维加斯和阿姆斯特丹均设有分店。Won还在多国拥有房地产、酒店和初创企业等投资项目。
Won被荷兰人广为所知的是,他在2016年1月,斥资近1600万欧元,购买了阿姆斯特丹港口Pontsteiger大楼的整个顶层,面积约1650平方米,该大楼被视为荷兰最贵、最大和最豪华的公寓,可以俯瞰阿姆斯特丹IJ湾和整座城市,另外还购买了八个停车位和四个船泊位。他把整层公寓分为四个单元,自己住最好的一个,另外三个陆续售出,获利数百万欧元。
Pontsteiger大楼
Won最初希望的是购买整层公寓的一部分,但佳士得的房地产经纪人对他嗤之以鼻,好像在说:“你买不起。”Won用拳头敲着桌子说:全要了。
Won在他的顶层公寓
凭借这一声誉,Won成为全球知名电视节目《龙穴》(Dragons' Den)荷兰版的嘉宾。该节目起源于日本,拥有良好商业计划的人可以向“龙”提出自己的设想,争取机会通过他们的注资启动项目。Won作为五位导师之一,进一步提高了知名度。
目前,Won每周仍工作至少70小时,有时甚至90小时或更多。“如果你的身边躺的是荷兰妻子或白种女人,她早晨醒来后会说:今天是星期六或者星期天。中国人每天都是工作日,一周七天。”Won说,“每天醒来后就是工作,自然而然。努力工作在中国人的DNA里。”“我从父母那里学到:如果努力工作,你就可以做任何事情。”因为,“没有什么是免费的。”
成功之道
光是努力工作显然不够,更不用说取得巨大成功。Won身上有着许多常人并不具备的素质。
Won在中学时代就具有了敏锐的商业直觉。父母餐厅的生意很好,他穿着昂贵的名牌衣服,买了最新的小玩意。当他对这些不再感兴趣时,就把它们以好的价钱卖给同学朋友,双方都很满意。他的同学Johnny Saija回忆说:“Won的穿着像个老板。他的衣服是Adidas、Lacoste、Fila和Ellesse等牌子,手腕上的Seiko手表让他显得引人注目。当我告诉他,我觉得他的名牌衣服很有趣时,我被允许以15或20荷兰盾的便宜价格买下他的Polo衫。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。”此外,他在辞旧迎新之际购买烟花并出售,学校领导对此很不满意。
Won从小就是个大方的人,“Won用25荷兰盾的纸币,我身上最多只有一荷兰盾的硬币。我可以一直放在口袋里,因为他总是为我付钱。”Saija继续说,“现在你有了互联网,但Won曾经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大。”
Won的哥哥Long还将弟弟的成功归因于他的大象记忆力和算术天赋。“Won的计算速度比计算器快,”同为商人的Long说,“他在瞬间就知道这个案子能否赚钱。如果是,他会咬上一口,就像他当时看上水坝广场上的Zwart咖啡馆一样。坚持:这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。”
“别人退出的地方,我继续前进。这存在于我的血液里。”Won说。作为坚持的一个例子,便是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繁华地段莱兹广场(Leidseplein)上的喜力角(Heineken Hoek)项目,计划建造一家带餐厅和咖啡厅的酒店。项目从2001年开始,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进展,甚至诉诸法庭,项目似乎会被取消。“但我不会放手。从2001年开始,平均每年要花费数万欧元,但这一切很快就会得到回报。我只知道这点。”他说。酒店最终将于2023年底开业。“如果你游英吉利海峡,你不会在终点前一公里处返回,因为你累了。”
Won亲历亲为,现在,他仍然每天至少花两个小时自己记账,但否认自己是控制狂。“不,我不是一个控制狂。如果我必须对某事负责,我不认为让别人来做这事有什么意义。我必须签署一些东西,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。此外,我想知道我的公司发生了什么。我想知道一卷卫生纸、一盒护手霜或三明治要多少钱。这是我的钱,我要负责。如果税务机关找上我的门,我必须能够对一切负责。他们不会满足于您不知道并且刚刚签字的答案。这就是为什么我自己做账簿。”他说。
Won在办公室处理账簿
三十多年来,Won一直住在水坝广场Majestic咖啡馆的楼上,这样他就可以监督公司发生的一切。“所有员工都知道我住在上面,我也可以从屋顶露台往下看,这使我的运营成本节省了大约2%到3%。”他说。
“这是我的文化。我相信因果报应”
Won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迷信,而且相当迷信。他的幸运数字是8,公司总部的电话号码是8个8,为此他花了数万欧元。2017年9月,Sushi Samba连锁餐馆阿姆斯特丹分店开业,日子选在了8号。还有车牌,只要涉及数字的,都会有8。
不仅如此。他买过一辆漂亮的宾利跑车,但是,当他的侄子摔断了一只胳膊后,他就卖掉了那辆车。一个月后,一辆3.5吨重的奔驰车也被淘汰,因为Won认为它带来了厄运。如果他在赌场小赌或打牌时输了钱,他会说:“佛陀认为我有太多钱了。”
还有一次,他要做眼睛激光手术。当天早上上车时,他看到一只黑猫从车底下跳出来,立即取消了一切。他的荷兰妻子忍不住笑道:“你就没有更好的借口了吗?”
Won Yip 和他的荷兰妻子Heleen。2017年5月
另一方面,Won多年支持为亚洲贫困儿童设立的泽兰基金会,为盲人提供导盲犬,疫情期间向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医学院捐赠四万欧元,帮助重症监护室(ICU)员工支付停车和托儿费用,每年都会将营业额的百分之几捐给慈善机构。
当被问及是否是个慷慨大方的人时,Won回答说:“是的,就像圣尼古拉斯老人一样。钱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手段,我不是收藏家。最感恩的事就是帮助别人。这也是亚洲人的做法:如果你好,你就应该行善。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。”他说,“这是我的文化。我相信因果报应。”
“那么,你的付出是为了获得好的结果吗?你希望怎样的结果?”笔者问。
“慈善不是投资,而是责任。”Won纠正说。“这本来是政府应该做的,但没有做。必须有人来做,否则什么也不会发生。”他表示,自己向医护人员捐赠四万欧元,员工可能跟随捐款五十欧元,这就是榜样的作用。
根据公开财务数字,2017年,Won的资产约有1100万欧元。有人推算,现在他的财富大约2000万欧元,一说4000万欧元。他本人大概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的确切财富,那只是一个数字。数字又意味着什么呢?
“Nothing(什么也不是)。”Won断然回答,“没有什么是你的。我有房有车,可以吃牛排,可以去海滩度假,这就够了。生活很贵,需要钱,但不是为钱而活。”他说。“我从不担心钱,因为我知道我总能赚到钱。”他指着咖啡馆露台满座的客人补充道。
庆祝中国新年的烟花
阿姆斯特丹华人一直都有庆祝中国农历新年的传统,经费来源于政府补贴。后来,政府取消了补贴,活动组织难以为继。Won找到阿姆斯特丹市长,提出自己出钱举办活动,只要求政府给予许可。市长同意了这一请求。此后,另外有人申请许可,但都未获批准,因为“一个就足够了”。
从2013年起,每年中国农历新年期间,Won都会组织庆祝活动,在广场上舞龙舞狮,在五星级酒店的天台燃放烟花,在他的Majestic餐馆举行盛大派对,参加者都是荷兰主流社会。
“庆祝活动是我送给阿姆斯特丹市的礼物,阿姆斯特丹给了我很多。这是我对社区的责任。”Won说,“中国对荷兰来说越来越重要。庆祝中国新年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向荷兰人介绍中国新年,让他们知道农历生肖年,他们很感兴趣,媒体进行了广泛报道。”庆祝活动中,舞龙舞狮表演尤其令人印象深刻,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,为阿姆斯特丹市的国际形象做出了重大贡献。
Won生于荷兰,接受荷兰教育,不会中文,没有中文名字,他认为自己是中荷“混合体”:“有着中国人的思维,勤奋工作;企业经营上,则是遵守荷兰法律法规。”此前接受荷兰媒体采访时,他表示自己更多是中国人,虽然他与荷兰华人的联系不多。当被荷兰记者问及“最自豪的成就是什么”时,他回答说:“我们的家庭得以持续,并在华人社区中享有声誉。”另一方面,他是荷兰报刊杂志的头条和电视节目的常客,他以自己的行动在荷兰主流社会树立了华人良好的形象,传播中国传统文化。
《水坝广场上的国王》
2016年,Won购买荷兰最贵公寓后,声名大振。导演莎拉·沃斯(Sarah Vos)和桑德·斯诺普(Sander Snoep)找到他,询问是否愿意拍一部纪录片,后者爽快地答应了。“我认为这是结束我职业生涯的好方法,”他说,更重要的是,“毕竟,这是你的遗产。现在有一部片子留给下一代,让他们能够了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。不仅是企业,还有个人。如果你仔细观看,你会发现这部纪录片主要是关于我们的根源,你会深入了解我们的热情来自哪里。”“很多人认为我是个笑话,我总是拼命工作。当你看到这部纪录片时,你就会明白原因何在。”
这部名为《水坝广场上的国王》(Koning op de Dam)的纪录片历时85分钟,讲述了Won和他哥哥、姐姐、弟弟及父母一家的故事。影片分为两条线索,一是作为富豪的Won当下光鲜亮丽的奢华生活:开豪车和游艇,住豪华顶层公寓,参加大型派对,冠盖云集,包括荷兰首相;二是父母的历史,他们离开中国,历尽艰辛,身无分文地抵达荷兰,白手起家,克服困难,通过经营餐馆,终于事业有成。两条线索分别明亮与阴暗,坚强与脆弱,形成鲜明对比。
《水坝广场上的国王》纪录片中的镜头
2022年9月27日,纪录片在乌特勒支荷兰电影节期间首映,并获电影节金牛奖长纪录片类提名,此后在荷兰各大影院上映,网上观看超过100万次。“我认识的一些餐馆老板告诉我,他们看哭了。”Won说,“我还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千条回复,生活在加拿大、美国、亚洲或其他地方的荷兰人。”
影片最后,Won小心地将父母遗像放进橱柜,然后出现他的荷兰妻子看着遗像的面部特写镜头,满眼深情。“这是遗产,荷兰人也能理解。”Won说。
Won与父母的关系与许多中国传统家庭类似:父母尽其所能为子女提供更好的生活,却缺乏情感上的交流沟通。经历了饥荒年代的父亲每晚睡觉时,“睡衣口袋里都放着荷兰护照和上万荷兰盾钞票”,他认为孩子们不应该抱怨。“从物质上来说,确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。我们每年都会得到一辆新自行车。父母去香港时,他们会带着名牌衣服和新的随身听回来。”Won的哥哥Long后来回忆说。
Won与父亲许多时候都是相对无言,他们的交流基本限于“早上好”“下午好”“晚安”。1990年10月,父亲在身患癌症四年后去世,年仅58岁。当天晚上,Won就回到了他的咖啡馆。姐姐已经出嫁,家里唯一挣钱的21岁的他成了一家之主,担负起家庭的重任,“没有选择,没有时间考虑。”实际上,16岁辍学后,Won就再也没有哭过。
Won父亲去世的讣告
“你的父亲早逝,没有看到你今天的成功。如果可能,你会对他说些什么?”笔者问。
Won沉思良久,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一个词:“Nothing。”
父亲的去世给母亲带来沉重打击,因为无法忍受悲伤,她最终回到了中国,并在丈夫去世30年后,于2020年2月随之而去,享年76岁。由于疫情,Won没能回去参加葬礼。他上次去中国是在10年前。
“努力工作,但不要忘记生活”
Won每天工作15到16个小时,只睡4、5个小时,连续睡眠时间最多的是在前往美国出差的飞机上。一年365天,他有360天在外面吃饭,剩下5天妻子做饭。这样的生活几十年如一日。“职业生涯的初期,你会缺钱,后来缺专业知识,最后缺时间。”他说。
当被问及这种生活方式是否真的幸福时,Won回答说:“我不知道用‘幸福’这个词是否合适,”他解释道。“我非常满意。我的生活节奏太快,以至于快乐都是事后才想到的。我向自己保证,应该享受更多的成功。现在的生活确实过得像一阵风。”
“你曾说过:当我50岁时,我不再需要任何东西。我决定做什么,而不是我的日程表。你现在实现这一目标了吗?”笔者问。
Won给出了否定的答案。因为新冠疫情,他的餐饮帝国遭遇重创,必须额外工作,才能弥补损失,重建业务。他的叶氏集团(Yip Group)拥有数百名员工,疫情期间没有一人被解雇。他预计,因为疫情,目标延迟了三到五年。
作为移民,中国人经常会与“歧视”一词联系起来。Won表示,他在生活和生意场中,从未因为自己的中国背景而受到歧视,相反,他以自己的中国背景为豪,并且从中受益。另一方面,他认为歧视到处存在,但自己感觉不到,也不在意,那些更多是不同文化差异所致。“我不左,也不右,我一直向前。”他说。
最后,笔者请Won给荷兰华人企业家提些意见或建议。他想了好长时间后说:“没有,因为每个人情况都不相同。”他解释,中国人讲求实际,以生意为第一,不只是自己,许多人都取得了成功。
当笔者再次提出,有无针对中国人的总体建议时,他说:“难。你可以对荷兰人说:努力工作,但中国人已经非常努力了。”他又想了一会儿,最后说:“努力工作,但不要忘记生活。”虽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但Won很好地保持了工作与生活及社交的平衡。